多日不見,錢才已面如枯槁,滿頭白髮,如同一尊亡去多時的死樹,呆坐在床上。
見林強到來,他緩緩側身為頭,而後又木木轉回去,平視前方的牆壁。
「坐吧。」他淡淡說道。
林強也是長吁一聲,緩步走到窗前。
錢才好像很久沒說過話了,嗓音干啞:「被關在這裡兩天了,控制不住腦子,我總在想。如果一切能夠重來,還會不會這樣。」
林強默默回頭,已經無心用錢眼再做打探。昔日如龍在天,青雲直上的金融街支行行長,幾日之內變成了這幅樣子,如將死的犯人一般。林強知道,這個人不值得憐憫,一切都是自作自受,但他控制不住自己,只能不去看他。
「你恨我么?」錢才癱靠在牆上,自己先是笑了起來,「肯定是恨的,我想辦法把你調到龍源那個鬼地方,還有那麼多事,換我自己都會恨我。」
「我想恨你。」林強長嘆一聲,「可是已經恨不起來了,看見你的樣子,更多的是憐憫,就像看見聶曉峰一樣。」
「咳……」錢才幹咳笑道,「這個作風,可不像你啊。」
「這個作風也不像你。」林強凝視著錢才,確切來說,是俯視著錢才,「我剛調來金融街支行的時候,對信貸業務一竅不通,一切都是你親自指點,你親自帶著我去見客戶,你親自手把手教我出來,你告訴我,這個支行是全聯合銀行最有前途的地方,在這裡,肯努力,就會有收穫。」
「我……」錢才皺眉沉思,往事不堪回首,頃刻間他又老了幾歲,只苦思道,「我說過這樣的話么?」
「你說過,我都記得。」
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錢才算得上是林強的恩師了。自己能在金融街支行快速升為組長,做出傲人的業績,短時間內培養出強大的業務能力,離不開錢才的栽培。所以當他現在,看著這樣的錢才,不免痛心,甚至連眼眶也有些酸澀。
在紛擾的利益之爭中,人心中的某種本性依然存在,即便林強想抹殺,也抹殺不掉。
看著林強幾經變化,甚至有些難過的眼神,錢才的這種本性也被激活,往事歷歷在目,那個意氣風發的新人;那個努力工作,學習奇快的新人;那個整個支行,自己唯一敢委以重任的新人;那個整個支行,唯一敢對自己說「不」的新人。
錢才的眼眶,不覺間濕潤起來。
「我……很高興。」錢才的聲音愈發哽咽,「林強,你成為了一個出色的銀行家,我沒有看錯你……是的,是我培養你成才的;是我磨練你成器的。我很高興……」
他緩緩抬頭,看著林強的眼神中,包含著千萬種複雜的情緒——
「謝謝你,林強。」錢才在最後一刻,終是留下了充滿希望的淚水,「你讓我漆黑一片的銀行家生涯,留下了一抹彩虹,謝謝你。」
林強緊閉雙目,遏制住流淚的情緒,拚命要停住回思往事。
鐵石心腸,還是做不到啊,面對這樣的錢才,他還如何能以怨抱怨,以牙還牙。銀行中,老人帶新人是一個必經的過程,一般而言,新人都會稱老人為「師傅」,這個稱呼經常會伴隨一生,也許兩個50多歲的老職員,見面仍然會師徒相稱。在銀行這個圈子裡,歷經那麼多事情,沒有反目成仇,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。
然而更多的情況,是像林強與錢才現在這樣,因為利益糾葛,升職競爭,一段師徒情,難得善終。
「其實在我心裡,一直很尊敬你。」林強默默抬頭,透過窗外的鐵護欄,望著碧藍的天空,「那麼年輕,就當上了支行長,手經億元的資金,很長時間以來,你一直是我的奮鬥目標。」
「……」錢才雙手捂著臉,低頭嘆道。「現在你清楚了吧,這一切有多骯髒……」
「骯髒,是有源頭的。」林強驟然轉身,加重了語調,「一杯再乾淨的清水,只要進去一點髒東西,就會迅速傳播,將一切變得骯髒不堪。」
「這兩天,關在這裡,我想了很多。」錢才再次沉聲道,「如果再來一次,我想我依然會這樣,那太難抵禦了。」
「要這樣錯到死么?!」林強厲聲質問,淚水終於奪眶而出,「你還有機會啊!我會幫你的!我不承認你就這樣完了!!我等著當著全行的面,你向我低頭認錯呢!!這口氣我怎麼能這麼咽下去?!」
「真好啊。」錢才抬起頭,看著激動的林強,面露泰然微笑,「有你這樣的徒弟,有你這樣的下屬,有你這樣的對手。」
「你給我撐住。」林強恨恨說道,「在羅莎歸案之前,我不允許你放棄,我要讓你看到我的做法,我要讓你親口承認自己的罪行。」
「呵呵……還是這樣,沒變啊。」錢才又是笑了起來,隨後面如死灰。
「你……走吧。」錢才最後捂著眼睛,默默揮了揮手,「除了對不起和謝謝你……我沒什麼要說的了。」
林強沉吸了一口氣,默然離開這個關押室。